【風動葉影隨心轉,光隱形跡藏我識】
你可曾發現,有些想法可以被調整,有些感覺卻總是如影隨形?
明知無須介意一句玩笑,心中卻仍感不快;明知失敗並不等於否定,心裡卻依然反覆責怪自己。甚至在夜深人靜、萬籟俱寂的時刻,那些過去的羞愧與失面,依舊像餘燼裡的火星,在心中微微發燙。這樣的狀態,若用哲學的語言來說,是一種「不經思索卻仍然成立」的情緒結構。康德曾言:“感覺是盲的,概念是空的。” 可是在這裡,我們遇見的是一種既盲又不空的東西——它不經語言論證,卻深深植入我們存在的底層,主導我們如何受傷、如何評價自己、甚至如何愛與懼。
這樣的東西,佛家早已有其深刻的描述。它不是第六識,也非第八識所藏之純粹潛能,而是介於兩者之間、默然不語卻恆常起作用的第七識。
第六識,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個能分別、能推論、能起言說思維的意識心。它能知覺、能批判,也能對錯立辨,是我們所稱的「知我」。它思索「我該如何?」、「我有沒有錯?」、「我能不能放下?」這樣的我,是念頭的我,是可以被觀察、被質問的我。當它思慮過深,容易成為煩惱的工場;當它覺照分明,也可以是修觀的工具。《大乘百法明門論》將其列為「八識」之一,稱其為意識,特徵即在「分別名言,緣境多端」。它是變動的、可以訓練的,因此你會發現,透過禪觀、內省、或是心理療癒,我們確實能調整某些想法與反應。
但有些東西,卻不這麼容易。
即使經過深思熟慮後接受了「一切都是緣起無常」、「沒有什麼好執著的」,下一次當別人公開指正你時,你還是會立刻生起羞恥與不快。明知道那只是事理,明知道自己沒有錯,明知道他人也非惡意,可是那種「我被看低了」、「我不被尊重」的情緒,卻比任何邏輯還要先行,它來得快,退得慢,如影隨形,難以透視。這種情緒,不是來自第六識的分別判斷,而是來自第七識的恆常執著。
第七識不言語,不思辨,也無所選擇,它只是一直一直在那裡,把第八識中的「見分」誤認為真我,把「這個存在著的我」錯認為實體。它不像第六識那樣認為「我應該是怎樣」,它根本不問「應不應該」,它只是直覺地「這就是我」。這是一種根本不問、也從不質疑的錯覺。就像魚從未覺察自己游在水中,我們也從未懷疑這個「我」,是否真的存在。
佛典中說:「第七末那,恒審思量,緣第八識見分為我。」這一句話,道盡了第七識的秘密:它不是在辨別「我是什麼」,而是「自以為是」。這個「是」不需推理、不需感受,它是恆常的,是如影隨形的自我感。即便你明知「愛面子沒什麼大不了」,一旦那個「自我形象」被觸動,羞恥與惱怒就自動出現。那是「我被看見了」,「我沒面子了」,這個「我」,不是理性的我,而是被第七識握得緊緊的那個「被我誤以為是真的我」。
如果說第六識如風吹樹葉,能動能止;那麼第七識則如根伏地底,不問風向,只知深埋。它所執的「我」不是可以談論的自我概念,而是一種無語卻堅定的存在感。甚至可以說,我們之所以總是認為「有一個我正在想」,正是因為第七識不斷提供「這個感覺就是真我」的錯誤基底。
有趣的是,第六識常以為自己掌握全局,以為「我在想」的那個我是真主體,但其實它本身早就被第七識潛移默化地規定了思考範圍與方向。你以為自己選擇如何思考,其實那個「我應該思考什麼樣的自己」的方向,已經被第七識悄悄植入。這正如海德格所言:“最深的遮蔽,就是不知自己被遮蔽。” 當我們的自由意識不知其根基時,所謂的自由也只是泡影。
因此,當我們說修行的要義是「見我空、破我執」,所破的並非第六識的妄念,而是第七識那無形卻堅硬的自我中心。這個「我」是最深的幻,是「幻中之幻」。《維摩詰經》說:「若見諸法實相者,不見有我,不見有人,不見眾生。」這種「不見」不是視而不見,而是已無需以「我」為核心來建立觀察,因為那個「我」本身,已在觀中如影消融。
真正的觀照,不是追問「我是誰」,而是靜靜回看那個總是急著問問題的「我」從何而來。
風吹葉動,不問來處,
影隨光行,不留痕跡。
心若不執,念自如雲,
雲無心出岫,風本無意。
那個起念時浮現的我,
如夢裡人影,非真非幻。
你不需拔除它,不需責備它,
只靜靜看它生,靜靜看它滅。
無所住處,便是歸處;
無名之光,常照不息。
一切習氣皆如野花,
開在無求之地,落在無念之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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