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une 30, 2025

二諦融通

風揚夢起,相忘空色——說二諦融通之道

 

推敲如風,風過而無痕,卻可攪動萬葉心念。在那無聲的邏輯與反詰之後,若心中已見空性的一隅,下一步,便是要在這空中如何行事、說話、生活。於是,「二諦」之道,便如水中月影,看似分明有二,然一映一影,終不離本源清流。

 

二諦者,謂「世俗諦」與「第一義諦」之雙重真實。古德言:「若不了二諦,則不了佛意。」龍樹於《中論》中說:「諸佛依二諦,為眾生說法:一以世俗諦,二第一義諦。」然此二非對立之真,亦非先後之序,而是法法本具的雙面性,是語言與超越語言、形象與空性之無礙相即。

 

若說「歸謬法」是破執見之剃刀,那麼「二諦融通」便是於空性之中建構實踐之橋。這座橋,不是理論之橋,而是日用中「如何知、如何行」的光影轉化。

 

從分別到不二:龍樹對二諦的鬆動與交融

 

二諦之初,似乎分得明白:世俗者,是凡夫語言、因果運作、名言建立之界;第一義者,則是空性無自性、不落言詮之究竟。然而龍樹破這分別,正是其哲學之高明。他並不主張從世俗進入勝義而棄前者,亦非將勝義高踞於世俗之上,而是以「世俗不壞,勝義方顯」之說,建立二者的同時共存。

 

〈觀因緣品〉中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。若無空義者,一切法不成。」若無空性,諸法便無以成為因緣,無以成為生滅可觀之物。這不是說空性是某種實體,而是指「無自性」即是「可緣可觀」,此即世俗諦可立之基礎。亦即,非因緣而無世諦,非空性而無因緣。

 

這樣的融通,乃在推翻「真理在彼岸」的直線邏輯,取而代之以「不離假名而得空性」,亦即「以幻破幻」、「以言達言外」。此處的語言不再是障,而是橋;此處的實踐,不再是捨離現實,而是以現實為門。

 

唯識所說二諦:不只分別,亦為修證所依

 

與中觀破執入空不同,唯識更關注於認識作用本身的轉化。於是,其二諦說在形式上雖似相同,然根本精神更具修道序列與心性辨析。

 

在《解深密經》中,佛陀於勝義諦與世俗諦之外,進一步安立「相」與「性」的差異。世俗諦為「依他起性」與「遍計所執性」所顯現,第一義諦則為「圓成實性」的無性之真。

 

此處,二諦非二法,而是一法之二面:如同波動中的水面,一面可度量、一面不可執,然皆依心顯現。遍計為妄執,依他為緣起,圓成為空性。若一味求勝義,則墮入離相虛空;若一味著世俗,則為顛倒輪迴。故,三性構成了二諦的深層交織。

 

此處的「世俗」不單是語言,而是錯誤認識所起之「似有」;而「勝義」不是觀念化的「無」,而是「轉識成智」後自然現起之如如實相。

 

二諦不融之病:以空斷義、以俗成實

 

於修學中觀或唯識之途,最常見之誤區,便是將二諦「硬分」或「倒置」。如:有人以為勝義才是「真理」,世俗只是方便,因此一切皆當否定,甚至棄語言、棄邏輯,視名言為障;有人則以「諸法如幻」為籍口,而執幻為實,任意解構一切倫理與因果;又或以為語言分析便是實踐,忽略轉識成智、行住坐臥皆為修。其實,不融者即不通,不通者則妄起分別。於是,便需以推敲之風,去細細觀察一念起處是否落入單邊,是否於「空有二邊」之間築起自以為是的堡壘。

 

觀空不離假,悟真仍行於塵

 

於中觀而言,觀空並非離有,反是於有中見無自性,於假中照真性。《中論》〈觀四諦品〉即指出:若無世俗苦集,則無勝義滅道。這不是將修行當成戲劇鋪排,而是真實指出:一切證悟,皆須從名言行事中來,不是「超越現實」,而是「超透現實」。

 

於唯識而言,從遍計執到依他起,再到圓成實,非是抽象分類,而是從一念誤認中推翻我法二執,漸見法界無相。這不是逃離語言,而是轉識為智,於見聞覺知中修無住而住。

 

一念成執,一念亦可破執:實踐中的二諦

 

在現實生活中,二諦之融通,不只是哲學上的問題,而是每一個「我執起處」的關鍵。當我們說:「這件事就是這樣!」時,那個「就是」便是一個未經推敲的判定;但若我們學會在那判定當中「再問一遍」,即是實踐中觀的開始。這不只是破除一個意見,而是破除那「認為此意見就是實相」的錯覺。於是,我們從「世俗語言」中不逃,而是用它反照自己心中的「固定」,直至那念「應該如此」也能鬆動。那時,心未必空,卻無所障;語未必盡,卻不為執。

 

結語:風動夢靜,心行空明之道

 

若說空如鏡,則二諦便是鏡中之月與鏡外之月;若說修如水,則二諦便是波中見水、水中含波。在破與立、言與空之間,我們非得選邊站,而是要學會行於其間。推敲如風,吹醒我們對一切實有之夢;而風過之後,夢不動,心如如,光自照,這光不來自遠方,而是空性入心時的自然明慧。

 

願學子於一切語言起處,皆能起推敲之心;於一切推敲盡處,皆能見空中之光。然此光非神秘,亦非遙遠,只在一念問處,只在行住坐臥之間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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